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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ilin Ouyang
#1 发表时间 : 2016年2月19日 0:57:24(UTC)
Guilin Ou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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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时间: 2012/2/4(UTC)
帖子数量: 233

           天花旧事

文章来自《新语丝》http://www.xys.org

                天花旧事

            · 苦丁山·

  (一)天花

  要谈中国古代贡献,在中文资料里,“四大发明”是必须要写的。但是如果查国际资料,应和的人不多,因为事实有争议。

  但是古代中国有一个业绩,国际上基本没有什么争议,就是中国人发明了人痘接种术。

  有一些松散记述说印度人也独立发明过这种技术,但缺乏可靠文献资证。而中国的做法却是有明确文字记录的,最早的记录是喻昌的《寓意草》(1643年)。后来清廷的宫廷医书有更多的记载。

  也有一些其他说法,说中国人痘接种术出现更早,可以早到公元1000年前后。如果真有这事,也只能算一个失传了的发明。因为从那以后有五百多年,文献就再也不曾提到人痘接种。1578年明朝期间成书的《本草纲目》,对于天花也只有“服用白牛蝨四十九枚,可治天花”这样的巫医水平的记载。如果那那五百年中人痘接种术一直在使用,《本草纲目》这样的中药巨著不大可能只字不提。

  这个人痘接种术的意义,绝不亚于那四大发明(假设那四大发明没有争议)。真喜欢骄傲的话,这件事是一个很可以骄傲的资本。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人痘接种术是预防天花的技术。

  天花怎么了?

  天花已经灭绝多年,现在的人们可能不太知道它有多恐怖。在种痘预防天花的技术出现以前,欧洲每年都有40万人死于天花。平均每天死110个。即使在免疫接种技术出现以后,到1978年全球灭绝天花,这一百多年里仍有上亿人死于天花。中国有多少人死于天花没有具体数字。那时候的中国官府不爱做健康方面的统计记录工作。连席卷全球死亡至少2500万人的1918大流感,中国都没有死亡数字记录,更别说天花这种“常见瘟疫”了。但数字不会低,因为,天花是病毒感染导致,而病毒这东西,即使在医学高度发达,已经能剖析病毒分子结构的今天,人类还是没有什么药物能有效控制它(您如果坚信板蓝根能抗病毒,最好不要继续往下读这篇文。因为我的话可能会影响您的心情),在18世纪就更不可能有什么能做的。所以天花感染死亡率至少33%,有些文献甚至报道60%的死亡率,跟埃博拉病毒相似。这样的烈性病毒,必须是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才可以对对它做研究。1978年,英国伯明翰大学的亨利·柏森因为实验室没有足够的安全级别却违章做天花病毒研究,导致前去参观实验室其他项目的摄影师珍妮特·帕克感染天花死亡(她是全球最后一例天花病人)。柏森因此引咎自杀。

  这样的疾病,本来可以说人类完全没有对策,面对疫情只能听天由命,等待病人自身免疫功能的抗争结果。免疫功能胜利了,病人就活下来了——但是多数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包括失明、失聪、神经麻痹和大家熟知的毁容。

  种痘技术的意义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了。因为无药可治,如果谁能有什么别的方法控制天花,那真的是功德无量。

  (二)人痘

  天花的出现可能不会早于一万五千年。美洲的原住民,在跟后来从欧洲去殖民的西班牙人接触之前,从来没有人罹患天花,就是说美洲大陆在15世纪以前从来不存在天花病毒。而目前考证认为美洲原住民是大约一万五千年前,白令海峡那里还有大陆桥的时候,从旧大陆迁徙到新大陆的。这说明他们迁徙的那个时候地球上还没有天花病毒。后来旧大陆的某种病毒发生突变(可能是因为人畜密切接触中不同病毒互相污染的结果),形成天花病毒,那时候白令海峡的大陆桥已经消失,新旧大陆没有人际交往,所以美洲大陆从来没有人染上天花,—直到西班牙人到来。

  第一个有明确证据的天花患者生活在大约三千年前,因为三千年前的一具埃及木乃伊身上就发现有天花瘢痕。

  天花肆虐多年,人们虽然不能控制它,但还是注意到一个规律:凡是感染过天花的人,如果能活下来,以后就不会再次感染。因为这个发现,早在公元前430年,古罗马就有一种不成文法:天花流行时,政府可以召唤以前曾经患过天花的人来为病人提供护理服务。

  从这个观察结果出发,17世纪的时候,中国人有了这么一个想法:既然得过天花的人以后就不会再得天花,那咱能不能有意让人得一场天花,让他以后不再会受传染?

  这就是种痘。所谓种痘是这么一种技术:通过让一个健康人少量接触天花病源,让他得一场小型天花,那以后他就不会感染天花了。

  这个思路确实很有创意。这需要一种逆向思维能力。种痘防天花就是这么一种精彩的逆向思维。这个是我们可以真正为自己自豪的一大发明。

  可惜的是,我们的祖先虽然想到了这个精彩的预防天花的方法,但那时的医生没有谁愿意大力推广这个做法。可能是因为技术不成熟,接种造成天花全面发作的几率太高,也可能是因为缺乏稳定可靠的疫苗培养技术,或许是秘而不宣另有所图。不管是什么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痘接种术只是作为一种秘技小范围施行,能受惠的人不多。法国传教士殷宏绪想学习接种技术,还是靠行贿才拿到方子。《红楼梦》里巧姐患的“痘疹”,虽然单凭那位医生的含混描述无法判断是水痘还是天花,但从他们的对话加上王熙凤去拜痘疹娘娘这些做法来推断,巧姐肯定没有接受过人痘接种术——显然贾府所有在场的人,包括那位医生,都不知道人痘接种这回事,不然那位医生就应该询问有没有接受过接种(如果他是个合格的医生)。

  人痘接种后来能在中国得到进一步发展,是一个意外,由于外族入侵导致的意外。清人在关外基本没有得过天花,对天花普遍没有免疫力。所以他们入关之后大量染上天花,顺治就是染天花死的(咱说医学史,野史故事好听但难以验证,咱就不说了吧)。清廷一看天花这么猛恶,就起了惶恐。顺治驾崩了得有人接班。可是谁接班合适?接班的人会不会接着染上天花立刻死掉?

  好在清人那时已经坐了龙椅,可以召集中国最好的医生来咨询。咨询之下他们学到一个重要知识:但凡得过天花而没死的人,以后不会再患天花。

  于是曾经得过天花而没死的康熙成了理想的接班人。

  为了保证以后皇室人员不再死于天花,清廷倾国家之力调查解决办法,很快查到了民间低调施行的人痘接种术。会接种术的医生被调到宫廷进行正式研究。疫苗制作费用昂贵无妨,为了研究这个,国库的钱可以无限制调用。高风险无妨,你随便拿百姓做实验,出事故不需要负担医疗责任。谁敢抬尸闹事,不用半个时辰就能让他被自觉从咱视野里消失。

  有这么强大的财力和行政支持,人痘接种术很快达到了足够的安全度,意外发病率从高于20%下降到低于5%。于是皇室的重要成员(基本上就是皇子皇孙)都做了接种。

  有可能是因为这种研究的神秘性和贵族性,再加上我们的医学前辈历来没有做统计数据记录的习惯,结果这种接种预防方法对于预防天花起到了多大作用,一直没有数字可以提供证据。

  后来俄国人到中国学会了人痘接种技术,又把这个技术传播到了土耳其,土耳其人大力推广,基本上每个儿童都接种人痘,令前英国驻土耳其大使震惊不已——在土耳其的英国人几乎个个都染天花,没死的都留下残疾,而土耳其人安然无恙。大使夫人玛丽·蒙塔古因此回国奋力奔走,呼吁医学界学习这项技术,最后在1722年使得人痘接种术成为了欧洲广泛施行的防病措施。

  蒙塔古的这个努力使我们有机会看到人痘接种术的功效。西方人喜欢精确记录资料,对于人痘接种术他们也有很详尽的记录:1721年,波士顿医疗机构的文件有这么一组数字:那一年,没做过人痘接种的人群,有6000人感染天花,其中1000人死亡。做了人痘接种的人群,只有300人感染,其中6人死亡。

  两相对比可以看到,人痘接种预防天花的效果是肯定的。不过,人痘接种术并不完美。它实际上就是让人感染一场真正的天花。虽然接种的时候医者尽量想控制发病烈度,但因为不知道天花病毒的病理机制,所以各种接种办法都只是依赖经验,没有清晰的理论来指导安全控制,所以疫苗毒性强弱就没有精确的测量方法。如果使用的疫苗毒性太弱,没能激发抗体产生,就不能获得免疫能力(所以在波士顿的那个文献数字里,接种了疫苗的人仍然有300人染病)。毒性太强当然更不行,那会导致全面发作的天花,会直接死人的。中国的原版人痘接种是通过鼻孔接种,让病毒从呼吸道进入体内,这个其实风险比较高,很容易造成重症发作(因为呼吸道是天花病毒喜闻乐见的栖息地)。欧洲人把人痘接种术改良了一下,采用皮下种植,那样会相对安全一些,但也还是用真正的天花病毒植入人体,所以还是有风险。皮下种植的,大约2-3%的人会出现天花全面发作。鼻道种植法,早先发作率10-20%,后来用“熟苗”(毒性减低的天花疮口浆液或痂皮,可能是通过连续次第接种来减毒),能减低到5%以下。

  这个问题一直到1800前后才出现转机。

  转机出现在欧洲而不是种痘术的发祥地中国,说起来是因为一个似乎跟科学技术没啥关联的生活习惯:喝牛奶。古代中国人不喝牛奶,结果就没机会发现这个重大改良方法。因为,这个转机的出现,直接跟奶牛有关。这就是牛痘接种技术的发明。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不应该偏食。丰富多彩的饮食习惯不仅对营养平衡有益,还可能帮助你发现重大科学原理。

  (三)詹纳

  现有文献一般都把发明牛痘接种的荣誉归于英国的爱德华·詹纳。跟很多发明权一样,这个事情也有一些争议。在詹纳之前已经有人施行过牛痘接种而且取得成功。所以詹纳并不是最早发明牛痘接种术的人。

  但是把这个荣誉戴在詹纳头上,其实也不算特别过分。

  因为,能想到一种技术是一回事,能让这种技术真正造福千万人是另一回事。詹纳做的正是后面这一桩事情。

  詹纳1749年出生于英国一个叫伯克利的村庄,父亲是牧师。那时候的欧洲,牧师就像中国古时候的私塾先生一样,是“有学问”的代表。牧师家的孩子通常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欧洲很多科学大师都是牧师家庭出身。詹纳5岁时父母双双亡故,但是因为他的牧师家庭背景,他小的时候的早期教育不错,而且养成一种好学的态度。这种态度对他的一生颇有助益。

  父母去世之后詹纳靠哥哥姐姐抚养。为了早日自立,14岁这年,詹纳到临村的一个乡村外科医生那里,以学徒的身份学习外科学。

  没错,是叫学徒。那时现代医学还没有成气候,欧洲的乡村外科医生跟理发师的区别还不是特别明显。surgeon这个词,中文现在是翻译成“外科医生”。其实在那时的欧洲,surgeon跟doctor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Doctor(医生)是要从医学院毕业,有博士学位的人才可以做(所以英语的doctor一词既是“医生”也是“博士”),而surgeon这个词,虽然现在的翻译是“外科医生”,在詹纳那个年代,更适合的翻译或许应该是“游医”或是“郎中”。因为他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给人放血,加上外伤脓疡的清创敷药。那时候的doctor们是很看不上这种“匠人”的工作的。以他们的身份,他们只用笔杆子开处方。如果动手,最多就是拿听诊器听诊或是做个叩诊。

  地位不高不等于人品也不高。詹纳做人跟行医都很认真。作为郎中,他们不像“医生”那样可以坐在办公室等病人上门求医。他们日常工作就是骑着马在各个村庄走,上门提供服务。有一回有人带来口信,一个20里之外的村子里有人病了,需要郎中帮助。那时是冬天,当天大雪纷飞,但詹纳没犹豫,上马就走。路上寒风凛冽,到了病人家里他几乎休克,病人的家人先给他抢救一番,他才缓过气来给那位病人提供服务。

  因为这种笃实的行医态度,村民们对詹纳很是尊敬。

  詹纳在跟他的乡村医生师傅学习外科学的时候,一个挤奶女工染上牛痘来看病。牛痘本来是牛身上的病,是一种分子结构跟人类天花病毒类似的牛痘病毒引起的,发病的时候主要症状是在牛乳房区域出现疱疹。挤奶女工要挤压牛乳房取奶,如果这牛当时感染了牛痘,而这女工手上刚好有小伤口,牛痘病毒就会进入她的身体。这种牛痘病毒虽然本是牛病毒,但如果进入人体,也能导致一些小症状,比如手臂局部会有一些疱疹,人会轻度发烧,好在牛痘病毒毒性远不如天花病毒猛烈,所以不会致命。

  詹纳一边检查这个女工手上的疱疹,一边安慰她,说这样的小疱疹不会留下什么明显的瘢痕。不料这个女工根本没有为这个疱疹紧张,倒是很开心地说:我才不会难过呢。我得过牛痘了,那我就不会得天花了。

  这句话让詹纳大吃一惊。因为,为了不得天花,詹纳8岁的时候也种过痘。他种的是人痘。而那个时候,种痘可不像现在这么轻松。文献记载,詹纳接受种痘(人痘)的过程是这样的:

  “(施术者)首先给他(詹纳)放血,直到他脸色苍白。然后要隔离,禁食,只可以喝蔬菜汤以甜化血液(欧洲古代医学理论),不可吃任何其他食物,直到他形销骨立。这时候(施术者)才给他做人痘接种术。然后他跟其他做了接种术的孩子一起被转移到种痘观察站去隔离一个星期,去的路上这群孩子步伐踉跄气若游丝,很多孩子不断呻吟哭泣。詹纳三个星期之后才基本恢复生活能力,完全康复则是更晚时候的事情。”

  跟这样的人痘接种术对比,染上牛痘的症状简直可以说是是清风拂面,而据这个女工说,染过牛痘的人,过后也能够对天花免疫,平白省去了那场可怕的人痘接种炼狱。

  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这个对比太强烈了。

  不过詹纳当时没有深入探索这个疑案。那时他还是一个刚刚开始上路的学徒,还没有实力做这种探索。

  21岁时,他的师傅认为他应该找更好的师傅学习医学。詹纳父母都已经去世,于是好心的师傅自己提供学费把詹纳送到了伦敦,进入英国久富盛名的圣乔治医院进一步学习外科学和解剖学。

  詹纳在圣乔治医院跟老牌外科医生约翰·亨特学习科研方法。亨特是当时外科医生的顶尖人物。因为他的造诣,伦敦的大夫们开始转变态度,不再把surgeon视为匠人,而逐渐承认外科也是医学的一个分支。

  亨特最常教导詹纳的一句格言是:不要空想,动手去试!(Don’t think. Try!)

  这话是现代解剖学奠基人哈维说的。亨特想告诉学生的就是:不要恪守古代典籍的条文,要勇于自己动手,自己探索和发现新知识。在亨特看来,靠浪漫的冥想感悟是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必须动手实验才能找到答案。

  多年以后,詹纳真的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尝试的结果,最终让人类少死几亿人,也使得“麻子”这个词近乎从字典里消失。

  这就是牛痘接种术。

  (四)牛痘和天花的奇怪关系

  让他产生这个想法的,就是那个挤奶女工不怕天花的传说。

  其实他不是唯一一个听说过这种故事的人。挤奶女工几乎清一色对天花免疫,这个江湖传言已经流行很多年,所以那时的画家找裸体模特都喜欢找挤奶女工,就因为那时天花实在太流行。黑死病虽然也流行,但主要是在卫生条件差的人群里流行(跳蚤传播)。而天花行事公道,不分贫富老幼,只要你呼吸你就可能被传染。所以那时候一句很流行的名言是:有两种病基本没有人能逃过,一个是恋爱,一个是天花。德国有一家医院收治过一例天花病人,结果同一栋楼里有17个人被传染天花,其中一个住在三层楼之外,而且确定跟原患者没有近距离接触史。唯一可能的传播途径就是楼里的通风系统。天花病毒就是有这么强烈的传播能力。因为这个,那时的人很少能长到成年而皮肤完好的。反正天花谁都躲不过。患上天花,有的当时就死了。没死的就会被天花在身上留下无数凹坑。唯一的例外就是挤奶女工。挤奶女工或许社会地位不高,但是她们普遍能保持完好的皮肤。这就让画家很青睐——也让詹纳心里总觉得有个什么声音在低声念叨,似乎在说“你好好想想。这事自有深意……”

  詹纳自己作为受过正规训练的外科医生,多年来一直按当时的标准做法实施人痘接种术。人痘接种是能预防天花,但是接受接种的人有2-3%会因为接种导致真的天花发作,有人就因为这个死去。

  按当时的医疗条件,2-3%的事故率在实在不算高,尤其是比起天花本身33-60%的死亡率来说这已经是神迹一般的拯救了。但是詹纳还是为这2-3%感到不安。他希望能有更安全的办法,既能预防天花,又能不出意外。

  所以那个挤奶女工的故事就总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詹纳知道人痘接种的目的就是让人得一场小型天花,然后能对天花免疫。可是,如果传说中的得过牛痘的就不得天花这件事是真的,感染牛痘跟感染那个“小型天花”就具有同样的免疫效果,而感染牛痘的症状要轻微得多,安全得多——牛痘不会致死。那么,我们接种的时候用的那个人痘疱浆,是不是可以换成牛痘疱浆?

  詹纳的思路是对的。我们现在知道,接种牛痘实际上就是把牛痘病毒从皮肤伤口输入人体。这种病毒进入人体之后,人体的免疫系统会产生一种叫做“免疫应答”的反应来消灭病毒。凡是会让人体免疫系统出现这种免疫反应的东西,免疫学里就叫做“抗原”,大意就是“能导致抵抗反应的原发因素”。

  能引发免疫反应的东西很多,可以说是无限多,但人体免疫系统的反应能力也同样多,所以能针对各种抗原产生对应的抗体。这种对应关系是非常严格的,就是说,一号抗体杀一号抗原,二号抗体杀二号抗原。各个抗体都只负责一种抗原,遵循的是一种严格的一对一的关系,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么精确的匹配。这种精确匹配关系,免疫学上叫做“特异性”。

  这种特异性对人体是很必要的。因为,所谓抗体,其实就是人体里的特警,它出现的目的就是屠杀。但是因为这个“特异性”,就是一种抗体只杀跟它匹配的抗原这种特异性,它就不会滥杀。它是按抗原的分子结构的特点来识别敌人,于是就专杀具有这种分子特点的敌人。比如感冒病毒激发的抗体就只杀感冒病毒,不会去杀肝炎病毒。

  您可能说:免疫系统干嘛这么死板?就不能灵活一点,把所有的病毒一块杀了不就结了?

  能这样当然很理想。但是您要是熟悉进化论,您可能就还记得,天下所有生物,包括人类,其实都是从同一种原始生命形式发展而来的。因为大家都来自一个共同祖先,所以即使是病毒,它的分子结构跟人体基本砖块——蛋白质的结构,也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如果抗体识别“敌人”的标准不够具体,那就会误伤自己人。

  比如说,您有一款机器人战士,战斗力天下无敌,逮谁灭谁,但它需要您给个识别特征来辨认谁是敌人。您如果给的特征是“脸上有两只眼睛一个嘴巴”,这就太笼统,因为基本上所有脊椎动物都符合这个描述,那您的机器人无论是人是狗都杀,连您自己都不放过。所以您必须给一个特别精确的特征,比如“人类,左边脸颊刺有褐色的‘劫’字”,那么机器人就只会对脸上被刺了“劫”字的流放犯人下手(宋江赶紧跑!)。

  抗体之所以识别敌人的时候这么精确,说杀感冒病毒就不碰肝炎病毒,就是因为人体自己的蛋白质跟病毒蛋白质也有很多相同的基本结构。如果抗体的识别标准不是这么的具体细微,那就可能发生误伤,把人体自己的细胞也杀死了。

  为了防止误伤,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就产生了这种严格的抗原-抗体精确匹配的关系。一个抗体针对一个抗原,别多管闲事。

  这种严格的匹配关系,有时候会出现意外错位。比如,有时候,一种入侵细菌或是病毒的蛋白质,跟人体本身的一种蛋白质太相像,于是它诱导出来的抗体就不能准确区分哪些是入侵细菌,哪些是碰巧长得跟这种细菌相像的自身细胞,结果这个抗体出击的时候就会打击面过大,不仅仅杀死那种入侵细菌,连自身的那个不幸长相相似的细胞也一块杀死,于是出现所谓自身免疫反应。比如某种溶血性链球菌表面的蛋白,碰巧跟人的心肌纤维上面一个叫肌膜的组织有共同特征,在免疫学上就说这两种东西有共同抗原。那么,链球菌感染人之后激发的抗体(抗链球菌抗体),不但会去杀死链球菌,也会误伤主人自己的心肌纤维,导致风湿性心肌炎。在免疫学上这叫做发生了“交叉反应”。

  这个是致病原(比如细菌或是病毒)跟人体组织相似导致的误伤。有时候,不同的致病原也会长得很相似,比如牛痘病毒和天花病毒,这两种病毒的分子表面结构绝大部分相同,牛痘病毒进入人体之后会激发出一套抗体,但是这套抗体分不清哪个是牛痘病毒哪个是天花病毒。这俩在这套抗体看来全长得一样,于是它看到牛痘病毒要杀,看到天花病毒也要杀。

  这本来是个误会,但是这个误会对人类是大大的有利。第一,牛痘病毒在人体能引起的症状十分轻微,尤其是后来经过减毒处理的牛痘病毒,仅仅会导致局部一点小红斑而已。第二,牛痘激发的一整套免疫反应,对天花病毒有全面的杀伤效应。于是,借助接种牛痘,我们获得了对天花的免疫力。

  (五)尝试

  当然,詹纳在18世纪末叶并不知道这些免疫机理。他只是从牛痘患者不怕天花这个生活现象里受到启发,产生一种基于直觉的推理,于是想尝试改变天花种痘的传统做法,试用牛痘来取代人痘。

  但是习惯势力的阻力也是很大的。从蒙塔古夫人为欧洲引进人痘接种术之后,这种技术已经施行了70年,是当时医学界的规范操作。当时很多人,甚至詹纳的导师亨特,都认为那个挤奶工不患天花的说法是民间迷信。所以詹纳刚开始行医的时候并没有立刻去深究这个牛痘现象。

  也不怪这些专家们不信。那时候达尔文还没发表《物种起源》,进化论还没有出现。当时在欧洲,从教会到学校都说人是上帝创造的,是“有灵”的神圣存在形式。上帝创造了人和物,动物是归在这个“物”里面的,跟人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因为这种理念,接种动物体液来预防人类疾病,对于那时的欧洲人来说简直是渎神。

  詹纳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所以欧洲这种主流思维对他不免很有压力。但信教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依傍天神求福避祸。另一种是因为相信天神是至善的代表因此追随天神并且把自己交付给天神。詹纳是属于后面这种书呆子式的信徒。所以他虽然不能反驳教会的说法,但他可能也觉得,我想改良接种术,为的是减轻病人的痛苦,增加接种的成功率,如果这能成功,就能少死很多人。我本意是为了救人,那上帝应该不会责备我的这种想法吧?

  可能因为这种自我开解,他一直没有放弃对牛痘问题的思考。牛痘可能可以预防天花的想法,就像一颗黄豆,埋在他心底深处,慢慢往外发芽。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要尝试验证一下这个想法。

  早先我们说过,詹纳并不是第一个尝试用牛痘预防天花的人。之前有别人做过小范围的尝试。最富戏剧性的是一个叫做杰斯提的人做的实验。因为这个杰斯提根本不是医生,而是一位农场主。可能是他自己农场里有奶牛,所以他能亲眼看到患过牛痘的人不患天花。于是他模仿人痘接种的技术,用牛痘疱浆给自己的太太和孩子做了接种。接种之后,他太太和儿子后来确实没有患上天花。

  不过,杰斯提不是医生,没有科学训练背景,所以他没有什么精确的方法来证明接种有效。他的“有效”,根据就是他太太和孩子后来在“自然生活条件”下一直没有患天花。当然,根据我们所知道的背景,当时英国天花肆虐程度如此严重,基本上是人都会染上天花。杰斯提家里接种了牛痘的人后来都没感染天花,“凭常识”,大家都会相信他的牛痘接种确实起到了防止天花的作用。

  但是医学应该是一门科学。要做科学的结论,单凭“常识”是不够的。

  詹纳受过学术训练,虽然只是郎中不是医生,但他确实学习过科研方法。于是他要用严谨的实验方法来证明牛痘的功效。

  詹纳的第一个广为人知的实验对象是他家园丁的儿子,8岁的詹姆斯。时间是1796年5月。

  詹纳找到一位正在患牛痘的挤奶女工,从她手臂的疱疹里取疱浆做疫苗,然后在詹姆斯手臂上用柳叶刀划出一点伤痕,把疱浆涂抹在伤痕上。这就是接种。

  接种完成了。可是,接种牛痘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对天花有免疫力呢?现在詹纳需要有切实的证明。

  于是,大约一个月之后,他就试着给接种过牛痘的人接种人痘。

  就科学研究方法来说,这是个重要步骤。“正常”情况下(这里“正常”的意思就是说没有种过痘也不曾患过天花的人),接种人痘之后,人会出现轻度天花症状,包括接种伤口附近相当广泛的疱疹和身体低热。詹纳的设想是:如果接种牛痘有效,詹姆斯这孩子现在对天花有了免疫力,那么给他接种人痘,他应该就不会出现那些疱疹和发热。

  詹纳判断正确。詹姆斯接受人痘接种之后没有出现任何症状。

  这就是说,詹姆斯对天花具有了免疫力。

  免疫力的来源是接种牛痘。

  一场轻微的发热反应,换来了对天花的免疫力。

  为了证明这种效果不是偶然“碰上”的,詹纳后来多次重复这种操作,结果证明牛痘的预防天花作用确实可以重复验证。

  拯救了地球上几亿人的牛痘接种术,就这么诞生了。

  成果是伟大的,但是过程呢我们必须指出一个问题。

  因为詹纳的功勋,历代史书都倾向于对他的实验方法里面的伦理问题轻描淡写甚至完全回避不谈。但是,我们既然是在谈医学科学的历史,就还是应该用科学的态度对待这件事。客观地说,按现代的国际医学研究伦理准则,詹纳的实验方法是不规范的。为了保障人身安全,现代医学研究规范是:必须先经过动物实验,证明一种药物或是手术方法有肯定疗效,而且对生理和解剖机能没有恶性损害,才可以进入人体实验阶段。而且早期的人体实验也必须有很严格的安全控制措施。

  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则是,人体实验阶段,受试者的选取必须基于志愿。

  詹纳的实验没有经过动物实验阶段就直接做人体实验,按今天的规范,这是很冒险的。至于受试者是不是志愿,文献没有提到。但是詹纳没有用贵族子弟做实验,而是用身份比自己低的园丁家的孩子做实验,那么,以“人之常情”来论,即使园丁对詹纳说“愿意合作”,园丁会不会因为要求来自权威人物而违心同意?理论上说是有这种可能的。

  但是话说回来,在詹纳时代,现代医学还处于起步阶段,医学界还没有经历太多的重大实验事故,也就没有建立完整的安全管理规范。所以,按当时的医学规范,这个受试者必须出于志愿的原则还没有明确制定。当时对研究方法的伦理约束,基本就是根据希波克拉底誓言,就是不可以有意对病人带来伤害。

  或许有这个可能:詹纳心里明白,即使法律上没有规定,“从情理上说”,还是应该按志愿原则选取受试对象,但为了早日得到实验结果,就选择了忽略这个“情理”。

  严格地说,詹纳应该更慎重一些,更公道一些,切实征得受试者的同意才进行实验,那样才合乎医学伦理的要求。只要能客观地分析获益和风险的比例,詹纳应该还是能找到志愿合作的受试者的。

  至于动物实验,原则上我们必须坚持先动物实验后人体实验的规程。但是对于天花的研究,却有一个技术死结:天花病毒只会感染人,不会感染动物。

  从人类抗击天花的整体战役来说,这个是大幸。若非如此,我们就不可能取得灭绝天花的战果。因为,我们可以给所有的人种痘,但我们不可能给所有的动物也种痘,那么动物就还会继续感染天花,而感染天花的动物就随时可以把天花病毒还给人类。天幸天花病毒不会感染动物,所以我们才能在给所有人类种痘之后从地球上消灭了天花疾病。

  对于消灭天花,天花病毒的这个特性是个对我们有利的事。可是对于研究天花,这个特性就造成了刚才说到的技术死结:即便詹纳当时想先做动物实验都没有实验对象,就因为动物根本不会感染天花。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没有什么可以苛责詹纳的。我们总不能说为了坚持原则,宁愿根本没有机会发现牛痘疫苗也不允许詹纳直接做人体试验吧。这么食古不化,人类恐怕就还会停留在古代巫医水平了。

  按今天的规范来衡量,詹纳的研究方法有不尽完美的地方。好在,以詹纳的人品来推断,我们应该可以相信他是以自己的全部医学知识来尽量保证实验的安全性的。而且挤奶女工患牛痘的病例很多,詹纳自己诊治过这种病例,知道牛痘病毒对人的危害不大,所以他的人体实验也还是有一定的科学依据的。鉴于最终实验结果是良好的,我们就不必太纠结于这个200年前的某些不规范之处了吧。实际上,詹纳去世的时候,参加葬礼的人群里,那个园丁就站在最前面。他一生看到过无数孩子死于天花。所以他知道詹纳给自己的儿子接种牛痘,对这孩子来说是救命之恩。

  (六)冷遇

  当然詹纳的实验不是只有詹姆斯一个实例。他前后还做过很多次实验,包括给自己的儿子试种牛痘,效果都还不错。有一些被试,第一次接种没有得到免疫力,需要再次接种。不过即使第一次不成功,也没有别的副作用。只是需要重复一遍操作。总的来说结果足够肯定。詹纳觉得应该尽快推广这个技术,免得还有人因为接种人痘出现意外死亡。于是他向英国皇家学会提交了一篇论文,报告这个成果。其中的理论分析,我们现在知道是错误的。那时没有足够精密的研究工具,不可能观察到病毒和抗体这些微结构。所以詹纳再认真勤勉也不可能知道免疫反应的机理。但是这个技术,效果是显著的,过程是安全的。按当时的医学操作规范来要求,这就已经有足够依据进入临床应用。

  可惜英国皇家学会拒绝接受他的技术。

  詹纳的牛痘接种术有点太超前了。以动物的体液来给人体培养抗病能力,当时的正统专家们难以接受这么邪乎的做法。在他们听来,这几乎跟建议人兽交配培养新物种一样的渎神。

  当然我们也不能说皇家学会的人纯粹是白痴。医学的工作对象是人。人命关天,确实应该特别严谨。即使是一种已知药物的改良都必须慎之又慎,何况是这种匪夷所思的革命性技术。所以皇家学会要求詹纳提供更多证据,保证这个技术的有效性和安全性,倒也不能说是蛮横无理。

  詹纳继续做了23例实验,实验数据都能证明牛痘接种术确实能预防天花,而安全性远远胜于人痘接种术。但是皇家学会仍然不愿意刊登他的论文。他只好自费印行了一本小册子,报道他的研究结果。

  然后,他要出门推广自己的新技术了。

  从伦敦的圣乔治医学院毕业以后,詹纳没有留在都市,而是回到自己的家乡伯克利,在这个几百人的小村庄做乡村医生。他有稳定的客源,收入足够温饱,周围乡村的老乡们都很爱戴他。这样的日子很安逸,是一个可以终老的理想生活方式。

  但是现在他要离开家乡去伦敦了。他去伦敦不是为了北漂,不是为了找外资企业。他是要去推广他的新技术。他推广这个新技术,不是为了盈利。他给穷人接种牛痘一直免费,后来牛痘被奉为拯救人类的天启绝技,他如果为这个技术申请专利,下半辈子不用工作,收到的钞票都可以把白金汉宫埋起来。但是他没有申请。他的理由是:自己给人接种牛痘可以不收费,但是别的医生采用他这个技术给病人接种的时候,如果人家要收费也是正常的。那么如果自己申请了专利,就会抬高这项技术的市场收费标准,一些穷人就可能没钱接种牛痘。所以他不申请专利。谁爱用就用。用的人越多越好。

  一个迂腐得可爱的乡村医生。

  这个书呆子气浓厚的老头,这么积极的推广牛痘接种术,抱的是一个很天真的梦想:他希望能不再有人死于天花。

  我们后来知道,1978年,地球人最终实现了这个梦想。但是在詹纳到伦敦推广牛痘接种术的那一年,1798年,没有人会相信他这个梦想能实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因为,他到了伦敦,寻找志愿者接受牛痘接种,连续三个月,全伦敦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他的牛痘接种。

  这种现象其实在历史上既不空前,肯定也不会绝后:一个新技术出现的时候,如果这技术不是像电脑手机那样,马上能让百姓看到一种肉眼可证的神奇功效,那么这个新技术带来的,往往不是惊喜而是疑虑甚至恐惧。

  詹纳到伦敦遭遇的,就是这种疑虑和恐惧。老百姓听说他要用牛身上的什么毒水注射到人的身上,全都凌乱了。牛毒入体,这还了得!这人肯定会被染上“牛性”,会长出牛的物事来,牛角什么的。如果是女人,十有八九将来会生下小牛。

  不光是不识字的草根凌乱,连高端人物的脑子里也开始出现生动幻象。一个知名漫画家画了一副漫画,向大众展示这种妖魔技术会给人带来的恐怖结果。画里面詹纳在给一个惊恐万状的妇女种牛痘。一边是等着种牛痘的人,另一边那些人则是已经种过牛痘的,这些人身上长出了牛角甚至是小牛头。詹纳的种痘术,邪恶面目是立竿见影,当场见效。

  不过,这么恐怖的技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受刑,这位画家却没给个解释。

  我猜想吧,这画家画这幅画的时候,其实牛痘接种术已经开始逐渐被接受,所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自愿来接受接种。但是这个画家就是看不惯,觉得这些家伙必定会遭殃,于是就画了这幅漫画发表在杂志上,展示自己见识过人吧。

  这其实也不奇怪。现在也有很多人认为吃了转基因玉米中华民族就会绝种。那也是同样的担心。不了解科学技术细节的普通民众,面对新技术总不免会有很多猜疑。

  当然,也不能说这些惧怕新技术的人特别愚昧。实际上,伦敦医学界的很多名医,反应也是冷若冰霜。大不列颠帝都的医生个个都是业界名流,现在有一个闻所未闻的乡村土郎中跑来说他发明了一个比伦敦专家的方法要更好的接种术。丫要是真弄成了,我们的面子往哪儿搁?

  除了面子,更刻骨的仇视来自目前在用人痘给人接种的那些医生。

  当时在伦敦,人痘接种是收费的,而且收费很高。很多医生就凭这个已经可以过着很滋润的日子。

  这个詹纳来到伦敦,说他有一种技术,同样能预防天花,还更安全。最要命的是,这家伙居然说他的这个技术是免费提供的。

  那原来这些种人痘的医生们还怎么混?

  (七)转机

  好在明白人还是有的。伦敦有个托马斯医院。托马斯医院有个叫克莱恩的知名外科医生。这个克莱恩是个脑子过度活跃的家伙。本行是医生,五、六十岁了却到郊区买了个农庄,就是想试试种田是什么感觉。克莱恩外科技术不错,种田那就连二把刀都算不上,直奔六把刀去了,所以他在这个农庄里白糟蹋了不少钱。不过,这种脑子太活跃的人一般都比较容易接受新事物。克莱恩听说了詹纳的牛痘接种术,大感兴趣,问詹纳要了痘种自己试种。开始没有成功。因为詹纳带来的痘种时间太久已经失活了。詹纳重新采集了痘种送给克莱恩,这回实验成功了。克莱恩是医生,是懂行的人,懂行的人只要别老惦记着自己是帝都专家,试着用客观眼光来审视这个乡村郎中的发明,就立刻能看出这里面的划时代意义。

  克莱恩立即向自己的医生朋友大力推荐这个新技术,还给詹纳写信,力邀詹纳到伦敦的医院工作,承诺给他年薪一万英镑。

  那时候一万英镑是什么概念?那时一个熟练技师一年工资一百英镑。英国第一财务大臣也只有四千英镑的年薪。

  克莱恩是不是真有本事给詹纳找到年薪一万的工作咱不需要考证。因为,詹纳根本就没有接受这个邀请。

  在给一个朋友的信里他说了原因。他觉得牛痘接种技术还不完善。他需要继续实验。同时他觉得伦敦不是一个能敞开胸怀接纳新技术的地方。伦敦人对牛痘接种术的迟疑和拒绝使他失望。他想回自己家乡做研究。那种接近大自然的地方更适合思考和实验牛痘接种术的改进方法。

  詹纳喜欢接近自然。他从小就喜欢在野外观察自然。牛痘接种术是他最著名的成就。但他还有别的发现。比如杜鹃鸟养育行为的发现。

  在他之前,生物学界一直认为杜鹃鸟在利用宿主鸟抚养自己的幼鸟的时候,是杜鹃鸟的母鸟把宿主鸟的卵推出巢外,好让自己的幼鸟独自得到宿主鸟的所有关照。詹纳日夜在树林里观察,结果发现事实不是这样。母杜鹃只是推出宿主鸟巢里的头一个卵,好让自己塞进去的卵可以混在队伍里而数字也对得上。宿主鸟余下的卵,虽然后来确实也被推出巢外,但那不是母杜鹃干的,而是那个被孵出来的杜鹃幼鸟干的。上帝就这么青睐杜鹃这种流氓鸟:杜鹃幼鸟永远都能比宿主鸟的卵先一步孵出,而且,孵出之后,眼睛都还没能睁开,它就本能地会用爪子把巢里其他的卵(都是宿主鸟的亲生卵)推出巢外。它干这个不需要什么训练和教导。这种流氓秉性是写在了基因里的。

  在那个年代,这么骇人听闻的暴行很让还比较淳朴的欧洲社会不能接受。都说人之初性本善。鸟应该也差不多吧?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生物,生下来就会干这么缺德的事?

  所以詹纳的发现一直不被承认。偏偏那时没有摄影技术。别说数码相机,连针孔相机都还没出现。所以他无法取得客观证据。没有证据,城里的专家们对这个乡村郎中的报告一致斥为外行人的错误观察结果。

  一直到1921年,有肯吃苦的摄影师在野外拍到了杜鹃幼鸟做恶的犯罪瞬间,詹纳的发现才终于被生物学界承认。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詹纳的这个发现,在他生前没有带来荣誉,反而增加了麻烦。那些抵制他的牛痘接种术的人,攻击他的论据之一就是这个关于杜鹃鸟的观察报告。因为生物学界一直把他这个结果斥为谬见,那些牛痘反对派就用这个做证据,证明这个詹纳是伪科学小丑。这种人,居然说上帝创造的杜鹃鸟会做那种邪恶下流的事。这样的小丑提倡的所谓“新技术”,自然遭到很多正义感强盛的公民的抵制。

  幸亏有克莱恩和一些开明医生,看到了牛痘接种术的非凡意义,纷纷开始采纳。借助他们的努力,事情开始出现转机。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英国有一万二千人陆续接种了牛痘。疫情调查的结论是,经过接种牛痘,天花死亡率骤然下降了三分之二。

  在伦敦和英国其他地方,越来越多的医生热心推广牛痘接种术,而詹纳自己却婉拒多家医院的邀请,回到家乡继续研究完善牛痘接种术。他在信里对朋友说,他的乡村医生职业已经能给自己带来足够的收入。至于扬名,詹纳对名望有一种恐惧感。他觉得名望就像一个镀金的箭靶,会招来毒箭。他不想为这种事分心。

  詹纳说他的钱够用,其实说早了。他回到伯克利之后,因为把绝大部分时间用来研究改进牛痘接种术和给左近乡村的人免费接种牛痘,他的正常行医基本中断了。而且,各地来信索取牛痘疫苗的人越来越多,他一律无偿提供疫苗。结果他的生活一度陷入窘境。

  好在到这个时候,谁都无法再否认牛痘接种术的优越性,英国政府也开始意识到詹纳的价值。英国政府还算开明。当詹纳的一些朋友对英国王室提出请愿,告知詹纳的困境之后,1801年国会批准给予詹纳一万英镑的奖金。1807年,英国王室再次给他奖励了两万英镑。

  局面大大改善了。现在詹纳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苦苦奋斗。牛痘接种的优越性迅速给它自己打通了道路,18世纪的最后两年,英国上下各层阶级普遍接受了牛痘。1840年英国国会更是干脆立法禁止使用人痘接种术,并且为所有英国国民免费提供牛痘接种。

  欧洲各国也纷纷引进牛痘接种术。奥地利,波兰,匈牙利,意大利,甚至遥远的俄国都派人来学习。俄国沙皇亚历山大看到牛痘的神奇效果之后,下令全国强制接种,使俄国成为全球第一个全面接种牛痘的国家。没错,是强制。为了保证没有漏网的,沙皇甚至专门设立了医学警察来监督牛痘接种的实施。

  霸道是霸道。但我想,了解天花毒害的医生听说这个做法,都会举手支持。

  英国固然也很积极,专门立法免费为国民提供牛痘接种,但是在英国,接种是基于志愿,不能强制。那么在英国,对技术有猜疑的人,或者坚信某种宗教信条的人,可以拒绝接受接种。

  接受了接种的人,染上病毒的话,病毒立刻会被免疫系统扑杀,不至于出现大发作,也不容易成为病毒传播媒介。

  拒绝接种的人,会成为天花病毒的避风港。他如果染上病毒,因为没有现成的免疫力,天花会全面发作,在他体内大量繁殖,于是他会成为一个高浓度的天花病毒播种机,会把病毒传给身边的人。

  他选择不接受接种,他自己的人权固然是得到了尊重,但他周围的人就面临感染风险,因为他会削弱周围的群体免疫效应(herd immunity)。

  这种时候,俄国的霸道似乎比英国的厚道要更符合人权一些。

  俄国的强制接种成效显著,国民的天花发生率和死亡率大大下降。为了感谢詹纳,俄国皇后托英国大使给詹纳捎来一封感谢信,外加一副精致的钻石戒指。

  法国跟英国是近邻,不过法国本来有可能无缘分享牛痘接种术。

  当时法国的拿破仑正在欧洲驰骋,攻城掠地,试图成为欧洲霸主。英国是法国的敌国,为了不让法国抢走埃及,英国没少跟拿破仑交手。作为敌国,英国人民有足够的理由说法国人根本就不是人。英国政府有足够的理由正义凛然地拒绝分享牛痘接种术这一救命绝技。

  历史上是有过这种族群,为了战争的敌对状态而拒绝提供人道援助的。

  但是当拿破仑听说牛痘接种术的卓越效果之后派人来学习,英国方面没有任何迟疑。不但传授技术,还赠送疫苗。

  拿破仑拿到疫苗立刻命令全军将士接种。

  拿破仑对接种的效果怎么评价?史书上有这么个小故事。

  拿破仑为人狂傲,藐视欧洲所有军事家,也藐视当时的医生。因为那时现代医学(所谓“西医”)还没有成型,欧洲还在用体液学说和放血以及兔肝研粉泡酒之类的偏方治病。所以拿破仑每次见到一个医生,总是揶揄地问他:您一共治死过多少人?这个是拿破仑对医生的态度。

  但是这一天,拿破仑收到一封信。信的内容是拿破仑最讨厌看到的那种内容:请求他释放几位英国战俘。平时,这种信他扫一眼就扔到壁炉里了。可是这回拿破仑一看信的署名,就大声叫了出来:“是他!我不能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要求!”

  这封信是詹纳写的。

  (8)海外传播

  在跟天花有关的历史里,西班牙有一个最大的污点,同时也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亮点。

  污点是西班牙把天花带到了美洲。

  早先说过,白令海峡的大陆桥消失,把新旧大陆分割之前,地球上还没有天花。后来天花从北非扩散到旧大陆各个角落,但是那时候人类航海技术还不成熟,远程旅行只能走陆路,而由于白令海峡的阻隔,旧大陆的人再也不能步行进入美洲,所以就不曾有机会把天花带到美洲。而天花不会感染动物,所以也就不能借助候鸟跨海传播。于是美洲大陆的原住民竟不知天花为何物。

  如果没有西班牙人的扩张,这对于北美原住民来说是幸事。如此猛恶的疾病,在旧大陆至少导致三亿生灵早夭,却放过了美洲四千二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苍天待我不薄!

  但是当西班牙人来到时,这种幸运就变成了悲剧。

  哥伦布来到美洲,用小孩玩的玻璃珠子换取印第安人的黄金,然后把黄金带回去向西班牙国王展示,以此说动西班牙国王再次资助他的船队远航美洲。

  印第安人不知道的是,哥伦布带到美洲大陆的,除了玻璃珠子,还有天花病毒。

  天花病毒横扫亚非欧,旧大陆的人,从天花流行病学的角度来说,没一个人是干净的。基本上人人身上都会携带病毒。小孩子没有免疫力的,染上病毒就发病。成年人已经发过天花的,因为有了免疫力,就能在身上携带着病毒但不再发病。

  他们自己是不再发病了。但是当他们把天花病毒带到美洲时,美洲的人遭殃了。

  由于上万年里从来没有谁经历过天花,美洲原住民对天花的抵抗力是零。一旦染上天花,那就像雪人遇到滚水淋头。

  天花登陆北美,各家对它导致的死亡率有不同的报道,最高的是90%。

  这个数字太高,所以我们基本可以肯定这只代表极端案例。那时候美洲原住民还没有完善的文案管理系统。即使是能称为一个文化体系的印加文化,也是一个没有文字的文化,所以那时候美洲的人口数很难精确统计。90%的死亡率,应该是一些小部落里的统计。这种小部落,人口互动太密切,天花一来,100%感染。加上毫无免疫力,于是基本被灭族。比较大型的族群,人口相对分散的,死亡率没这么高。

  但是考虑到他们对天花毫无免疫力,那么死亡率再低也不会低于欧洲报道的最低天花致死率:20%。实际上应该更接近甚至超过欧洲数字的高端:60%。

  这个是西班牙人的档案里最黑暗的一个污点。控诉西班牙人的史书,多半是记录900西班牙殖民者用刀剑屠杀印第安人的那些征战。其实那些征战杀掉的印第安人,占不到天花致死人数的一个零头。

  但是咱公平说话,西班牙人在讨伐天花的战役中也有一个不能抹杀的亮点。

  西班牙从英国学习到牛痘接种技术之后,首先在国内普遍施行。然后,西班牙国王查尔斯四世的宫廷御医巴尔密斯向陛下进言,请求把牛痘接种推广到西班牙的殖民地。国王同意资助这一行动。于是1803年,巴尔密斯领着一个船队,一组医务和后勤工作人员,还有22个孤儿,扬帆起航去往美洲大陆。

  为什么要带22个孤儿?

  因为那时候还没有长期保存疫苗的技术。詹纳的接种术,都是用人身上的牛痘疱浆做疫苗。在居民区做大面积接种的时候,因为原来接种的人会长出轻微的疱疹,持续时间大约一个星期。这些人的疱疹就可以为后面的人提供疱浆。

  在陆地上可以这么做。可是在海船上就没有这么多刚刚种过牛痘的人做疱浆提供者了。

  那怎么办?

  这就要靠那22个孤儿了。他们就是活的疫苗培养皿。

  这22个孤儿,都是之前没有做过接种的“新鲜人”。上船之前,先给其中两个孤儿接种牛痘。然后让他们带着疱疹上船。远征队向美洲大陆驶去。一个星期之后,这两个孩子的疱疹即将愈合,于是赶紧取疱浆,给下一组两个孤儿接种。这样,每个星期延续一回痘苗,22个儿童可以延续10个星期。

  10个星期之后他们就已经到达美洲,可以上岸用当地居民作为后来的痘苗火种。

  为什么每次给两个儿童接种,而不是一个?

  为了保险吧。万一有一个接种失败,总不能把船开回西班牙讨痘苗。那一耽误就是两、三个月。

  估计当时长着牛痘的那俩孩子,那一个星期都得隔离,免得意外地提前传染给别的孤儿。

  接种技术研究史上,有两种人甘心地或是违心地充当着实验小白鼠。一种是囚犯。一种是孤儿。当年,蒙塔古夫人首次把人痘技术介绍给英国王室的时候,王室觉得这种把剧毒天花直接塞进人体的做法太不可思议,于是要求先拿死囚做实验。条件是:种了人痘之后,你要是不死你就能得到特赦释放。

  要是死了呢?

  死了就死了吧。你本来就是死囚。无非是绞死换成染天花死。

  有6个死囚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结果6个死囚一个都没死。于是国王同意在国内施行人痘接种术,欧洲从此知道了有些疾病原来可以预防它发生的。

  后来为了改进技术做的实验,以及延续痘苗需要的疫苗“培养基”,大多是用的孤儿。孤儿是政府收养的,所以政府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只能听命。

  这些死囚和孤儿,或许有真心合作的,或许有违心同意的。不管怎么样吧,没有他们做这些小白鼠,疫苗接种术不会有后来的发展和成熟。

  斯人已逝,但我们应该对这些早期实验对象的灵魂表示敬意。

  巴尔密斯的接种推广远征队先后去到加那利群岛,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墨西哥,智利,玻利维亚和古巴,给当地居民接种牛痘。接种一律免费。

  医疗保健这种事,授渔的意义远远大于授鱼。所以远征队到一个地方,除了给居民接种,还在当地设立接种办公室,训练招募的工作人员,以便今后让他们向内地继续推广疫苗接种。

  巴尔密斯完成了美洲的巡回接种工作之后,从太平洋返回。途中经过中国,做了一个似乎是计划外的接种推广活动。他在澳门和广东登陆,为这两个不是西班牙殖民地的地方提供接种服务。

  詹纳在自己的论文里说,很希望自己的牛痘接种术能回馈中国,让这个发明了接种术的国度享受到牛痘接种术这种更安全的防病技术。他认为中国人一定是最能接受牛痘接种术的,毕竟这个国家发明了人痘接种术。

  其实事情没有詹纳想象的这么顺利。

  或许是因为“毫发肌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传统观念,或许是对深目高鼻的外国人的惧斥,或许是对免费服务的猜疑,中国人对这种需要划破皮肤的西洋接种术,一开始并不能接受。

  幸亏有个叫邱熺的人,为接种术返回故土打通了渠道。

  邱熺本是个商人,经商到了澳门。那时澳门已经有很多洋人在澳门开公司,也就是所谓“洋行”。邱熺在澳门的一个洋行里谋到一个职位。因为跟洋人共事,时间长了就去掉了那种把洋人视为长毛动物的隔阂心态,比较能接纳洋人的理论和做法。1805年,澳门有人把英国医生写的一本牛痘接种技术手册翻译成中文。邱熺看到之后觉得这技术很有用,就想介绍给中国同胞。但是他大概也知道,大多数中国人不像他这么熟悉西洋人,对洋人说的东西就有拒斥心理。西洋人说的这些道道得给本土化才有可能被接受。于是他打算用中医理论把这些种痘原理和技术给包装一下。好在中国人只要是识字的基本都是半个中医,干这个不是太难。邱熺把那本手册整理了一下,写成一本《引痘略》出版了。

  因为这个经历,巴尔密斯来到澳门时,邱熺自告奋勇,充当第一个受试者。随后当仁不让地成为中方最重要的牵线人,为推广牛痘接种很做了一些工作。

  邱熺对百姓们这样解释牛痘:

  “在消烁、清冷渊两个穴位种上牛痘,痘毒就可以通过皮毛、血脉、肌肉、筋络直接传入人体,深藏在人体内的胎毒,就会自然引出体外。因此,接种了牛痘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再得天花了。”

  痘毒怎么能引出胎毒的,邱熺没有详加论证。不过这个不重要。对于百姓来说,只要有穴位、血脉这些熟悉的名词在里面,他们就感到宽心了。反正不花钱,于是大家慢慢也都接受了洋人的牛痘接种术。

  澳门接种完成之后,邱熺又随同巴尔密斯来到广东,继续推广牛痘接种。这时候邱熺已经小有名气,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还专门请邱熺到自己家里做牛痘接种。

  这是牛痘接种术在中国的最早实践。可惜清廷似乎对这个技术没有多大兴趣。查不到什么文献说明清廷立法推介牛痘接种术。巴尔密斯1805年在广东把牛痘接种传入中国,等这个技术传播到云南,已经是1903年了。从广东传播到云南,花了98年。

  中国官方在牛痘接种推广方面所做的努力,最早记录大概是1944年民国政府的《种痘条例》,该条例确立了强制接种的要求。可惜适逢乱世,先是抗日战争,然后是国共内战,所以我估计这个条例的实施范围有限。中国土地上真正有系统地全面进行牛痘接种,是1950年中国政府以行政措施在全国实施接种牛痘。这应该说是共产党政府执政以后最有功德的一项措施。中间虽然有一些波折(比如1951年死亡率高达74%的上海天花爆发),但到1961年中国政府就能宣布天花在中国已经灭绝。其效率之高,让人再次想起俄国当年成绩斐然的强制接种。看看欧美一些在无疫情环境长大的活动家,厉声呼吁停止给孩子接种疫苗。如果可能,最好把这些活动家送到俄国去体验强制管理,以免他们害了自己的孩子还连累周围的人。

  巴尔密斯的远征队,主体工作历时3年。后继的一些小范围工作又连续了4年。长年在海上奔波,加上工作劳累,旅途休息不足,远征队的另一个御医萨尔维利1810年在玻利维亚病故。时年34岁。

  西班牙国王派遣这个远征队,未必是出于很高尚的动机。毕竟他给远征队指定的主要任务就是为西班牙的殖民地提供接种。美洲的原住民基本被西班牙人的刀剑和天花扫荡殆尽,在别的欧洲殖民者涌来瓜分之前,西班牙人满可以把美洲当作本国领土的一部分。所以你也可以说他打理的也就是本国内务。但不管动机如何,这行动本身是个善举,而且效果是好的,美洲各地和亚洲的澳门、广东和菲律宾都因此受益,不仅有上万民众得到接种,当地也从此学会了这种对保护人类健康至关紧要的技术。要知道早在1776年,领导美国人闹独立的华盛顿就掌握了人痘接种术,并且给自己的军队进行了全面接种。但是他没给印第安人提供这个服务。西班牙派远征队飘洋过海,总航程超过两万公里,为地球另一边的殖民地子民提供接种。至少你得说西班牙不光惦记着从美洲挖黄金对吧?现有国际文献基本都把西班牙的这个牛痘接种远征队定义为一项慈善行动,认为这是历史上第一个全球性质的健康推广活动。世界卫生组织后来的围剿天花运动,可以说是受这个活动的启发。

  (9)围剿

  世界卫生组织能下决心展开全球性扑灭天花运动,最关键的因素应该是天花不感染动物这个属性。

  天花令人切齿也令人胆寒。人类一直希望能消灭它,这个是肯定的。问题在于可行性。假如天花也能感染动物,这就基本上断绝了希望。人类是不可能控制所有野生动物的。它们带着病毒到处跑,出国不用签证,飞到哪里就把病毒带到哪里。所以人类再努力也不可能彻底消灭这种病毒带来的疾患。

  既然天花病毒只感染人不感染动物,这就为可行性提供了最关键的前提。

  而接种疫苗这一伟大发明则提供了第二个关键前提。

  病毒无药可治。所以,假如人类没有发明预防接种这个神妙技术,即使没有动物的掺和,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让自身免疫系统跟天花决斗。决斗结果,大致上感染天花的人类有一半的存活希望,只不过要留下残疾。

  有了预防接种技术,从一开始就防止天花发作,这就可以做文章了。

  1959年,世界卫生组织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当时欧洲各国已经消灭了天花。中国也很接近这个目标。需要推广接种的主要是非洲和南亚国家、地区。不过当时大家对这种大型跨国工程普遍经验不足,加上当时全球经济还没有从战后重建的压力下缓过气来,所以前几年的进展比较缓慢,但也还是有一定成绩。至少天花爆发流行涉及地区的比例从59%下降到了31%,几乎是减少了一半。

  1966年,全球经济发展不错,世界卫生组织决定加大力度,在全球范围内对天花围追堵截。活动得到欧美和苏联的广泛支持。众多发达国家积极提供技术、人力、财力和物力(比如疫苗)援助。工作组的经验也在慢慢积累,对各种棘手问题,比如落后地区的不合作态度,流浪人口的追踪,出于宗教理由的抵制,政治原因导致的隐瞒等等,都逐渐找到了应对措施。最艰难的战场是在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这两个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里几乎没有道路。人口生活状态仍然让人想起石器时代。偏偏当地人内战不断,使得病源的追踪和控制更为艰难。但是法国医生芬纳领导的医疗小组连年苦战,终于能肯定1977年索马里的阿里·毛·马林是全球最后一例自然状态下感染的天花患者。

  1978年还出现过一例天花患者,就是本系列第一篇说到的珍妮特·帕克。她是因为人为因素在实验室染上天花,好在疫情没有扩展。珍妮特·帕克是地球上最后一例天花患者——迄今为止。

  为什么说“迄今为止”?天花不是已经灭绝了吗?

  天花作为一种疾病是被扑灭了。但是地球上还有两个地方保留着天花病毒。

  当然都是保存在安全防护高得恐怖的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里。一个在美国。一个在俄国。

  这个样本保留是经过世界卫生组织认可的。不过,到了1986年,经过多次研讨,世界卫生组织认为保留这种样本没有什么必要性了。虽然研究一种病毒或许会为研究别的病毒带来一定的帮助,但跟病毒泄漏让天花死灰复燃的风险比较,这种获益的份量实在不大。所以世界卫生组织建议彻底销毁天花病毒。

  但是这两个超级大国(在当时他们都还是超级大国)一直以“还有研究价值”为由反复拖延,至今没有销毁。

  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的安全性是可靠的。这种地方整个大楼就是一个密封的大罐子,而且里面是处于负压状态,万一有裂隙出现,空气也只会被吸进去。内部的空气不会泄漏出来。所以技术上说病毒是不会跑出来的。

  让人不放心的就是人为因素,比如有内奸盗取带出来,或是官方用它制造生物武器。这个是真正的危险所在。1947年苏联曾经在莫斯科东北部75公里的查高尔斯基研制天花病毒生物武器,还曾经因为外人意外进入安全禁区之内而造成感染死亡。

  当然,如果是人为因素,那么我们要担心的就不是一个天花病毒了。天下能做生物武器的细菌或是病毒多得是。何况迄今为止,不论是正式战争还是恐怖活动里,生物武器都只是罕见的零星案例。物理杀伤仍然是最主要的杀人方式。再说,战争不是每天发生的事。真的为生命担心,还不如多关注一下吸烟、醉驾这些日常生活里的杀手。

  (10)詹纳的晚年

  詹纳从伦敦回来之后,一直在伯克利继续研究改进牛痘接种技术。期间有一些进展,比如他弄明白了为什么有时候接种牛痘不成功。他发现这跟取疱浆的时机有关。如果取疱浆太早或太晚都可以造成接种不成功。最好是在牛痘疱疹发作鼎盛时期取疱浆。

  这个有点跟直觉相反。在人痘接种时期,关心的重点是病毒的减毒。因为如果种下的天花病毒毒性太强,就可能导致真正的天花全面发作,于是会致命。

  所以刚开始用牛痘接种的时候,可能琴纳也有类似的顾虑,就希望用看起来毒性比较弱的疱浆做疫苗。但经过反复观察,他发现选取牛痘跟选取人痘的原则相反,必须是选毒素最强的才有效,因为这样才能最大程度激发人体内的免疫反应。当然琴纳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免疫学原理,他只是通过实践比较找出了这个规律。好在牛痘对人体的致病作用本来就很弱,所以即使是用毒性最强的疱浆也不会对人有什么危害。

  牛痘接种术的名声传播开来,三乡五里不断有人来要求接种。来的人太多,这种医疗操作都在自家客厅里做,毕竟不太合适。正好詹纳的朋友曾经为詹纳他家的后院盖了一个小石屋。本来詹纳是想夏天的时候用这个石屋做静心读书思考的地方。现在因为这个庞大的接种工作量,他索性把这个石屋专门用做给这些穷人做接种的操作间了。因为这个,他给石屋起了个名字,叫做牛痘圣殿,Temple of Vaccinia。

  到这时候为止,詹纳的正式身份仍然是一个乡村郎中。好在正如古人说的,你如果是个锥子,即使是藏在口袋里,锋芒也会穿透到外面来。牛痘接种术风靡世界,詹纳也随之成为了名人。不过他仍然没有计划用他的技术开公司挣钱。他有名了,可以对社会有影响了,他就建立了一个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小协会,叫詹纳氏协会(Jennerian Institution)。协会的宗旨不是盈利,而是致力于推广牛痘接种,终极目标是从地球上彻底消灭天花。这个目标,我必须再感叹一次。因为,作为后来人,我们知道这个目标是可以达到的,而且确实在1978年达到了。但是在那个世界绝大部分地方仍在使用放血和吃牛虱子治病的年代,这种梦想简直可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真看不出这个笃实谦卑的乡村郎中居然会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我猜想,詹纳自己当时也未必真的相信这个目标能够实现。他就是有一种内心动力,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于是就去做了。

  1808年,英国政府注意到了詹纳的努力,于是提供资助,把这个协会扩大了,改名叫做国家免疫研究所。

  不仅在英国国内。詹纳的国际声望也日渐提高。前面提到过俄国皇后送来钻石戒指,很多欧洲国家的君主都向詹纳表示过谢意,甚至北美的一批印第安酋长也特意送给詹纳一串贝壳项链(wampum,印第安人圣物)。学术领域里,1806年瑞典皇家科学院选举詹纳成为该学院的国际会员。

  现在没有人再能因为詹纳只是个乡村郎中而看低他了。

  1823年,詹纳死于中风,享年73岁。

  詹纳不是第一个发明牛痘接种术的人,但他的努力使牛痘接种术成为全世界普遍采用的天花预防技术。这种普及带动了医学界对免疫现象的进一步研究,最后免疫接种形成了一整套疾病预防系统。现在我们有超过三十种疾病可以通过疫苗接种来预防。人类学会用接种预防疾病之前,每年地球上会有几百万人因为传染病早夭。另外会有几百万人因为天花失明,因为小儿麻痹症瘫痪,因为脑炎而智障……

  在当今世界,只要是能全民实施免疫接种的地区,这些祸害人类上万年的可怕疾病都得到了有效控制,在许多卫生条件良好的地区,这些传染病事实上已经多年绝迹。

  就凭这个,他当得起那份荣誉。

Edited by user 2016年7月14日 19:57:10(UTC)  | Reason: Not specifi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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